是啊,受得起……
我依旧神色未变,然而,却忽地微微加深了眸色——
当然是受得起,
冰天雪地,素缟白幡,十里相迎,
不管怎么说,百姓们今日的这般深切情谊,身为苏家之女苏慕,定当此生难忘……
毕竟,这说明于天陵之中,还有人,甚至于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未曾忘记父兄,更未曾忘记苏家,不是吗?
前尘往事已过许久,一切都可谓已然有些模糊远去……
时光荏苒而逝,可有谁还记得?
二十七年前,边疆告急,天陵国危,
西沧二皇子傅烈,率四十万铁血大军入境,铁骑南下,锐势逼人,势不可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过泾阳关,穿邯郸谷,连破十三城,一路烧杀抢掠,屠城而来……
甚至于最终,终是驻军至距京郊二十里不到的洵牙县,大军压境,严阵以待,直逼京城!
而祖父苏碣,则于此番战役里,
领残余剩下的十二万残兵及五千禁军,紧阖城门,浴血奋战,死守京城,
整整鏖战数月之久,眼见血流成河,遍地尸骸,却依旧是死守不破……
最终,在城中百姓,甚至于,连那皇室朝臣都已然是心生绝望之际,在已然是困城力竭的第五十三日之上,
这座满目疮痍、岌岌可危的天陵京城,终是等来了那烟尘滚滚上的一杆黑底赤金字的苏家战旗,
迎来了本于南境驻守,在闻得战讯后,便一路风尘仆仆,毫不停歇,急率三十万大军紧急赶来支援的父将。
最终,西沧战败,溃军而逃……
然而,在这场战役里,
已然是伤痕累累、身负重伤,一身银甲早已被身上鲜血浸透,却可谓依旧强撑着一口气,一手紧握战旗,一手紧握银枪,高立城墙,死守着京城的祖父,
此番,在闻得底下人快马来报“西沧撤军”的消息后,
便终是长舒一口气,顿时只觉力竭疲极,毫无气力,滔天困倦陡然翻涌而来,一瞬间,便已然有些摇摇欲坠,支撑不住,
随即,便只觉手中力道一松,
紧接着,唯见城墙之上,一杆银枪轰然倒地,便只就此,长阖而去……
而祖父去后,年仅十七岁的父将,便承接了祖父的肩上重任,
奉旨领兵去往西疆,驻军扎营,操练兵马,设关而防……
成为了梗在西沧心上的一根尖刺,成为了拦在天陵边疆之上的,一堵厚重而无法轻易逾越的巨大城墙,
就如此,整整二十七年如一日,都从不曾有丝毫懈怠……
然而,二十七年时光,弹指即逝……
所有的喧嚣战火,烽火狼烟,所有的血流成河,尸骸遍野,哀恸绝望,都终是随着那滚滚而逝的时光,而一去不复返了……
时间缓缓流淌,无人可阻,也无人可挡,
只就此,一点一点地,缓缓冲刷掉当年的那些热血与牺牲,冲淡掉那些惊骇与绝望,冲抹掉那些深情与厚谊,
只剩下史书上一个个泛黄而冰冷的文字,于其上,无言以对,冷眼旁观……
二十七年的时光里,
这座终是重返恢宏磅礴、繁华热闹的盛大京城之中,
那些个劫后余生,眼含热泪,一遍又一遍地,不断殷切感激劝慰着的朝臣同僚、亲朋宗族们,终是悄然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立于那冰冷朝堂之上,一个个言辞凿凿,眉眼冰寒,如同眼见了十恶不赦的仇敌般,恨不得扒其皮、抽其骨,各种怒目弹劾大斥着:“功高震主,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各个言官御史、文武朝臣们……
而于那座金碧辉煌、朱墙碧瓦的深深巍峨皇城之中,
那些个情真意切,哆哆嗦嗦,可谓全然站立不稳,却依旧是感动万般地,颤着身子,抖着声音,扶着其肩膀,一遍遍地衷心夸赞道:“多亏爱卿,多亏爱卿了!”的皇上王爷们,也已然在不知不觉中,便悄然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隐于金碧辉煌之下,隐于巍巍皇权之下,那数不清的阴诡魑魅,那道不清的翻覆算计,那算不清的疑心揣测,
以及,取而代之的,是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冰冷赫赫皇权,是那“说一不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没有一丝温度的明黄旨意……
就这般,
京城里,那些个轩裳华胄、高官贵爵、朱轮华毂的世家权贵们,可谓早已全然忘记了苏家,全然忘却了当年蔓延无边的连绵血色,忘却了当年颤颤不得眠的凄厉哀嚎与痛哭之声,
他们的眼里,终是重新只望见贪和欲,望见那引人堕深渊的诱人权势,望见那引人失人心的财帛金银,
终究,他们只知,一切挡路者,一切占了他们权益之人,都需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地,除之……
而除此之外,
巍峨皇城里,那些个膏粱锦绣、穷奢极侈、贝阙珠宫的皇族妃嫔们,
也可谓早已然忘却了苏家,忘却了当年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危急国势,忘却了当年生死存亡、薄若绢纸的危难一线间,忘却了千里硝烟,到处尽是残骑裂甲、血流成河的屈辱国耻,
他们的眼里,终是重新只见那高高在上、丝毫不容侵犯的巍巍皇权,只见那仿佛永远也无法终结的鬼域伎俩与阴私手段,只见那愈发滋长盛大的疑心与揣测,
只就此,惴惴不安,辗转难眠,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