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认为生于贫苦者,当求富足为上,只要能够养家糊口,必定便不重视良贱。
事实上大周的现况是,绝大部份农户,就算连田地都不能保留,但依然不肯行为工、商之事,认为就此一来,子孙代代再难翻身,又确然贱籍,的确会受到更多苛遇。
就连多少富商,纵然腰缠万贯,不是也寄望于改换门庭,鲜少甘以商户自居。
而真正的贱籍,在此时的大周,除了最低等的奴婢、优倡以外,还包括那些没有资格置办田地的手工业者以及小商小贩,各种不平等除了政治地位,甚至体现于法令之上。
至于富商,只要肯贿赂官员,倒也可以获得购置田产的资格,他们便不再属于市籍,所以他们可以与士族通婚,逐渐改换门庭。
但仍然难以跻身真正的豪贵,例如通婚,往往只能娶个士族的庶女,子弟就算想走科举仕途,也要比士、农阶级艰难许多。
且毕竟,富商也不是那么容易产出,对于绝大多数市籍而言,根本无望改换门庭。
有了这样的限制,发展商业便会有许多阻碍,所以十一娘赞同子建的意见,认为取消良贱之别,改变固有成见,确实有益于市坊经济的繁荣。
当然这也不能一蹴而就。
所以十一娘想,不如确立最最显然的标杆——例如直接任命子建为官,紧跟着宣布工、商等市籍子弟,再不受出身所限,可以参加科举,有望跻身士族,虽说会引发争议,但也更加有利于短时间内打破成见。
子建等等建议,其实并不是为了自身牟利,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还有入仕的机会,想法仅仅在于做为裴昭身后的有力支持而已,闻言后不禁愣怔。
十一娘说服道:“如今朝堂之上,虽有忠直贤良,不再举目皆为贪奸庸碌,然论及理财之能,却多为纸上谈兵,种种谏策,大半空谈虚言,甚少切合实际,裴君既有此才干,为何不能授任实职?中兴社稷,此乃大道,正应广开才路、弘奖fēng_liú,使野无遗贤,君面有为难之色,莫非是担忧物议质疑?”
子建一笑释然:“殿下如此器重,裴某敢不从命?”
而这一任命,以及紧跟着的殿议上再度宣商的种种改革,也确然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但十一娘决心已定,颇有乾纲独断的果毅,冯继峥等等的反对并没有达到效果。
他自然是气急败坏,意图召集党众散布舆论,煽动以良籍自矝的群众反对取消市籍,十一娘也并不在意冯继峥的小动作。
因为她心里清楚,就算没有冯继峥的煽动,那些自矝良人的士族以及平民,一时间也难以接受与自来鄙夷的“贱籍”从此平起平坐。
她甚至考虑在法令的制定上进一步严禁奴隶买卖,今后实行雇佣制度,虽有贫富差距、主从之别,但至少仆从在法律地位上与主家是平等的,不能任由主家买卖打骂,人身权益更得保障。
但这只是理想状态,如今还不到彻底改革的时机。
又说韦海池,虽被废除尊位遣返本家,相当于已在皇室宗谱上除名,但其陷杀忠良的罪行也算已经责处,又没被证实弑君之罪,被监督归被监督,出入自由的权利还没有被彻底剥夺,只是因为民愤太大,有如过街之鼠,她并不敢抛头露脸,却不妨碍让身边仆从出外打探消息——尤其任瑶光,现下还有华阳夫人的头衔,正好行为打探之事。
于是韦海池也听说了取消市籍一事,拍着巴掌冷笑道:“柳氏这么做,分明便是想扩充党从,逐渐架空冯继峥甚至陶葆仪等正统派,只要得逞,今后贺烨这皇帝,怕也就是个摆设而已,至于贺晧那小儿,更连傀儡都不如。”
谢莹也越发笃定:“千年之后,的确没了那些良民贱民之分,就连皇帝都不存在了,平民百姓见了国家元首,也不会三跪九叩,柳氏取消市籍制,必定便是效仿千年之后体制,赢取工、商阶层人心。”
工匠就不提了,那些商贾,可不少财力雄厚,柳皇后有了这些人支持,莫不是想效仿武则天,把贺周江山据为己有吧?!
不学无术的谢莹并不知道,在她那个时空,其实宋朝时便已取消了市籍,民众无良贱之分,只有主客之别,且就算客户,地位也与主户是平等的。
大力发展商业,也是宋朝的一大特色,又怎是所谓“发达社会”首创?
当然,两宋的种种先进制度,从元朝开始便被革除,到明、清,继续退步,终于导致帝国制度的崩溃瓦解,发展成为另一种文明。
而且改革户籍制度并不是十一娘的个人主张,贺烨执政时,便与陆离等等一同论证过,只是因为现下刚好到了时机,轮到十一娘执政,与武则天之志并没有丝毫相干。
可韦海池却也更加相信了谢莹的判断,竟当真询问起她一无所知的,那个竟然在男尊女卑的时代悍然称帝的则天女皇种种事迹,以期推断十一娘接下来的行为,至少找到同归于尽的办法。
于是便听了一耳朵“传奇”,什么掐死亲生女儿嫁祸王皇后呀,什么因为青梅竹马的爱人惨死于叛变,最终立志称帝等等等等,所谓的“史实”,韦海池有些困惑,真靠这些手段,就能称帝?完全没料到谢莹是被狗血剧误导,把艺术夸张当作了历史。
大明宫里的十一娘,任是如何神机妙算,也万万不料她已被谢莹当作了“同类”,而且在韦海池心目中,成了来自千年之后的异世“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