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入内的时候,只见贺烨心满意足斜靠软榻,已经不见同安身影,她刚想提一提雷仰棣,因为她深知同安对她的心结并不会轻易消除,而撮合这段姻缘的最佳人选,只有贺烨。没想便听贺烨主动提起这桩好事,数日以来,十一娘终于才展开由衷的笑颜:“同安也算终生有靠了。”
贺烨坐正身体,拍拍软榻,示意十一娘挨近共坐,又拉过十一娘的左手,放在膝头:“同安任性偏激,伊伊却一直给予包容,我很感激。”
十一娘默然。
她对同安的包容与怜爱,其实并不是因贺烨的缘故,但其中的情由她实在不能启齿,而且她从来明白,有时开诚布公并非好事,世上当真存在善意的谎言。
“我再怎么包容,于同安而言,也是可有可无,为免同安遗憾,圣上还当坚毅,同安一定希望,能由圣上亲自送嫁,为她主持婚礼。”
原来皇后是这么舍不得他,贺烨越发心满意足,笑得白牙花花:“至少答应努力这点,我还不会食言,然努力必须加餐,伊伊今日可得亲自下厨,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一餐开胃饭,这回亲征,可是连江迂也没捎带。”
皇帝陛下如此可怜兮兮地“乞食”,怎容皇后拒绝?只是对于死皮赖脸“乞酒”的愿望,皇后只能板起面孔毫不容情地反驳,看圣上此时身体,其实胃口实在败坏,强打精神将每道往常喜好的菜肴,略尝滋味而已,哪里还能饮酒?
贺烨体内剧毒未解,常受折磨,听田埠楔等随行禀知,自西疆返京途中,一日昏睡竟达八、九时长,且数度危急,有两、三回竟达三日不醒,只不过回宫之后,大约免除了路途奔波,这几日之间,情况稍有好转,清醒相比途中时要更长久,但诸多医官,甚至包括公羊氏也一再强调,尽早拔毒最好,贺烨坚持要等到望日朝会之后,已经耽延了许多时间,明日必须拔毒,在这样的情况下,今日当然需要保证充足的休息,十一娘哪里还敢让他饮酒。
贺烨“乞酒”未成,倒也不甚在意,表现得极为顺从,不过当十一娘提议“安置”时,皇帝陛下就没这么听话了:“时间尚早,况且今日我也不觉疲乏,甜言蜜语还没听够,哪里睡得着觉?又兼明日生死未卜,剩余时光更应珍惜,浪费于辗转反侧,岂不遗憾。”
硬是纠缠着十一娘:“我不能饮酒,哪怕看着伊伊自斟自饮,心中亦觉快乐。”
到底还是不舍的,太多不甘心,可任是如何举重若轻,的确无法担保度过这一关劫,必须正视的是,共处时光也许只余一日,此时若不如胶似膝,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于是紫宸殿里,整一个下昼,帝后两人都不问朝政,亦不论将来,一个半靠半倚,一个杯盏不停,他们说起最初相见的时光,他们似乎从未说起过的往事。
虽当年无关情愫,勿庸质疑的是,彼此也留下深刻印象。
贺烨说起第一次心动,是心动而不是情动,大约因为十一娘那头长发,让他总忍不住手指发痒,莫名其妙便想把玩,紧跟着就心惊于对十一娘当真能够卸下所有防备,纵然同床共枕,亦能安心入梦,这似乎冥冥之间注定,实在无法以理智的分析加以注释。
十一娘也承认真情不知何时而起,大约也只有命定注定能够解释了。
贺烨其实很想问出困惑多时的狐疑,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裴郑旧案,为什么宁愿为此牺牲心之向往?但他终于没有问,万一这回他能够饶幸得治,如果那个答案是他所不能承受,岂不成了作茧自缚?
宁愿带着疑问死去,也不想冒着风险耽搁余生。
贺烨看着十一娘因为酒力,逐渐染红的面颊,眼睛里有渐渐流露寻常时用力才能看出的娇嗔之意,但依依不舍的情绪也更加浓重,他一边欢喜,一边又忍不住的伤感——虽说九尺丈夫,理当羞耻于贪生怕死,纵然遗憾,亦当隐忍凄楚之色,但他这时,又的确难舍儿女情长,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去,期望那飘渺无迹的轮回再见,十一娘是他这此世上,最最牵挂不舍的人,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为她安排余生美满,如果他就这样离开了,留给她的只能是孤寂与艰难,这才是他心中不能消释的块垒,纵入幽冥,只怕也无法一身轻松地渡过奈河桥,饮下那盏孟婆汤。
“安置吧,我需要休息,需要竭尽全力,面对明日那场战斗,伊伊,贺烨不会放弃,到如今这一地步,我也没有放弃,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淡视生死之时,我会努力活下来,陪着你,到白首齐老,我希望我能稍晚于你辞别人世,因为我想一直照顾你,让你直到风烛残年,都不会感觉孤寂,我想做到这一件事,所以,不要难过了,你要相信我,相信我对你许下每一句诺言,都不会违弃。”
这时天色还未黯淡,开远门的方向一片霞光艳彩,纵然是离开了轩敞的亭台,回到封蔽的寝卧,垂垂轻纱外,仍见夕影浮动,也不知是谁先开始,漫长的拥吻已让意乱情迷,帐幔依然高悬,床榻已是一片狼籍。
十一娘稍微有些清醒的时候,已是男子在她耳畔气喘吁吁,戏谑的语气,又像饱含着无限期待:“怎么办?伊伊,我仿佛的确有些力从不从心了。”
汗水从他的鬃角,浸湿了她的掌心,这小小的温/湿,却让十一娘感觉到久违的温度。
其实复兴四年的盛夏,季候似乎格外酷热,但她却依然常常觉得森寒,而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