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没空与韦太后争吵,更没心情听此妇人装模作样哭诉那套母慈子孝,利用兄长与他的手足之情,继续作为反败为胜的筹码,他在长安殿一众各怀居心的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下,陪着皇后扬长而去,直到殿门外,十一娘道出那句“恭送圣上”的话,他瞄了一眼皇后预备在此的肩舆,微微挑起眉梢:“早前皇后那番夫妻情深之言,可是为了泄愤?”
“我确然不愤韦太后毁谤六兄,然对敌仇,又不屑辩白,但却未料到太后意欲再度离间,后有所意识,想到圣上今早一诺,我信圣上是发自内心,又实不耐烦再应付韦太后自以为是杂耍手段,故而确然是想利用圣上,彻底了断。”十一娘直视贺烨那双带着笑意,却无法勘透喜怒的眼睛:“圣上可会怪罪?”
“我作何要怪罪?你利用得很好,可是皇后,却不能用完便扔,未知今晚邀约,算不算数?”
“圣上与六兄,除了君臣,亦有挚友之情,故今晚我与阿姑,备设琴酒,焚香祭奠故人,乃真诚相邀。”
“确当如此。”贺烨伸手,一掠女子的发鬓:“今晚虽说非赴丧仪,不同正式祭拜,却乃知己之悼,我想,不如再请三郎,尹绅、邵广几位。”
“也好。”十一娘颔首道。
“只独独不请阮岭,我怕他知道后又会抱怨。”贺烨知道十一娘对阮岭有些不待见,可想到因为绚之过世,自家那个悲痛欲绝连假也不告转身便去哭唁的外甥,实在有些不忍这场虽非正式,但更具意义的祭奠,把阮岭排除在外。
“他对六兄,确怀真挚之情。”十一娘微微摇头:“我并不是厌鄙他,只是身为舅母,对晚辈理当更加严厉。”
贺烨又一挑眉,先握着十一娘的手,将她引上肩舆:“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紫宸殿处办政务,争取下昼时早些与皇后会合,亲手准备今晚酒祭。”
他示意仆从抬随凤舆先行,直到目送十一娘的身影到这条甬路的转角。
他知道十一娘心怀目的,今日说的话并不一定都能当真,他们之间,他早已动了真情,而她也许一直停留在功利所需的立场,但贺烨不介意十一娘用取悦他的方式达到需求,谁让他做得不够好,并不足以打动她那颗芳心?正如绚之所言,母仪天下者,往往深陷艰辛,因为帝王的取舍更加难测,有如重审裴郑逆案这个要求,于他而言,决断便并不容易。
虽然说,是非黑白,其实清楚分明,贺烨相信陆离与十一娘,在这件事上,没有冤枉太后。
而十一娘也没有再逼迫贺烨决断,贺烨既给她新岁这个期限,她愿意等待到那时。
世间岁月,从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生死停驻,转眼便到岁末,市坊间开始张灯结彩,有那些殷实人户,孩子们已经穿着新衣,深宫里也已经开始准备庆贺新春,四处可见穿着红裙的宫女忙碌的身影,就连蓬莱殿里,梁上也挂好彩幡,檐下又添了宫灯。
十一娘祭奠陆离的方式,不限于俗礼,她也不愿意让自己起居之处,变得死气沉沉,经此离别,她仿佛更深一步参透了生死大限,她更加相信在天有灵,那些故去的亲友,一定仍在注视陪伴,她的悲喜与苦乐,仍会牵动他们的心怀。
她会倍加努力的生活,她想让故人亡魂,得到真正的安慰。
也要更恣意,正如有时难免悲痛,她会借酒浇愁,而不会再隐忍眼泪。
哭过之后,就会更加轻松一些,而更加轻松后,又会倍添勇敢。
这日她听说贺烨去了元陵,那是埋葬仁宗的地方。
十一娘暗忖,也许贺烨就快给予答复了。
次日,贺烨下昼回宫,先让江迂禀知晚间会驾临蓬莱殿,望与皇后把盏交心。
距新岁已经未剩几日,十一娘知道今晚必定会有结果,因无法预料帝王如何决断,她心情未免忐忑,但仍精心预备好饮食,她能确定的是,今晚过后,她便能决定出路,或许这会是她与贺烨,最后一晚夫妻之情,她也理当恣意,就算很有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情感。
酒宴设在寝卧之外,一处匾题“岁好”的朱亭,亭外绕植寒梅,花色正当艳丽,十一娘其实期待着,比任何时候更加期待着,她也终能赢得岁岁长好,她刚决定正视自己的内心,所以并不希望,她与贺烨之间,没有真正开始,便就宣告结束。
可决定权,并不在她的手中。
这晚婵娟,虽非圆满,但光色清明。
风未回暖,但卷入亭台,那凄寒已经渐渐褪去了深冬的猛锐,将浮香漫送,更增添几分温和。
贺烨来时,已踏着夜色。
亭台已无闲杂,一双男女而已。
一个沉默,一个仍是沉默,女子如普通人的日常装扮,低低的发髻有若随手一挽,耳垂上米粒一般鲛珠,却趁托那不染胭脂的面颊,似葡萄初红。
她沉默着为石青长衫的男子斟酒,执箸,拣了他爱吃的食物,十载时光,他们纵然仍有隔阂,但彼此喜好,也都了如指掌,分明疏远,却又亲近,这就是他们之间,不知不觉抵达的情境。
三盏酒后,沉默才被打破。
“我不是一个言出必行者。”贺烨放下酒盏:“我一贯狡诈,但对有些人,如你,如绚之,我从不轻许诺言,因我对你们,纵然当时只限主臣之间,也愿意肝胆相照,至少我对你们,从一开始,就许以真挚。”
“是,圣上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