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这里,名为澄馆,是裴府藏书之处,故而有一池清潭,水面不大,围着清波建成七、八处书斋,分别属于孙辈小郎君,然而裴五娘却也拥有一处,是祖父对她熟读经史并书画精湛的别外褒奖,当年她不怎么热爱与姐妹们扑蝶嬉闹,来澄馆写写画画的时间更多。
她的书房与兄弟们不同,不在水边,而是建在池心,那里原本是一处亭台,改建成了三面闭合仍有一面敞开的水榭,人在榭中,可赏波光涟漪,沿池柳绦婀娜。
廊桥接岸,东侧就是澄馆中,因而她的书斋倒最近之处,为此引得兄弟们不少羡慕,总爱找些或者冠冕堂皇或者荒谬混赖的借口留连不去,但凡有好友到访,也爱带来五娘书斋,一边赏景一边高谈阔论,裴五娘对此无可奈何,不过后来习以为常了,也渐渐喜欢上时不时就有人打扰的情境。
更多的时候,是她与弟弟裴十一郎及薛陆离三人在此,有时是十一郎与陆离对弈,她将画案设在面水处,安安静静绘画,有时她也会被卷入弈战,有时三人围坐饮茶,她总是负责候汤,陆离分茶,十一郎负责坐享其成,有时一边饮茶一边会为某条政令抑或经书释义争论,十一郎慷慨激昂,陆离云淡风轻却总能占尽上风,而她……仿佛回回都与陆离不谋而合,导致十一郎欲哭无泪:“六哥本就渊博,五姐竟然还偏帮!”
那样愉快的往事,怎能轻易忘怀?
十一郎,小她一岁的弟弟,当年才十六岁,年弱未冠,却没有逃过那场劫难。
澄水依旧、草木且繁,但亲人已经生死永隔。
她宁愿天降雷火将旧居家宅毁于一尽,可偏偏她如此怀念珍惜的地方却被死仇占据。
而她这时……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死仇在这个地方风光无限、意气风发,以陪衬的立场。
似乎碧波清池特有的湿润气息已经扑面而来,十一娘总算暂且平息了心情,酸涩的泪意退去,眼角反而因为干涩刺痛起来。
碧植傍立的一条石甬路,十一娘一直行走得小心翼翼,但当拐绕过一堆原来并不存在的石山后,乍闻弦乐增响,耳膜遭受到刺激,她才下意识举眸。
不是熟悉的清幽景致了。
那一面湖水被大肆扩张,已经颇有烟波浩渺气势,原先质朴清也被拆除,那里竟然成了湖心,这时停着一艘画舫,红衣绿裳的家伎在上载歌载舞,更不提曾经绕水而建的竹舍书斋,没有一处保留。
唯一保留的是曾经连接她“浪中小馆”的廊桥,却也显然被扩长,否则不能接岸。
她的书斋自然也没有保留,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富丽堂皇面积扩大数十倍的亭阁,门窗皆用葡萄红的琉璃装饰,这时敞开着,依稀可见当中衣香鬓影济济一堂。
可心头的刺痛莫名消褪了,十一娘甚至觉得如释重负。
景致已变,免却触景伤情,人事全非的刺激自然没有那样突显。
相国夫人的寿宴依据眼下时兴风尚,不再采取男女分庭,妇人们与自家夫君同席而坐,身后是各自子媳儿女。
而十一娘,也总算见到了当今“天子”重臣,大周相国之一,未至天命之年便晋升为上书令的谢饶平。
紫服进贤冠,颔下青须长。
十一娘以前并未这么近距离面见过谢饶平,但对这名字却不陌生,不仅是父祖,便连莹阳真人也曾经提起过。
诗赋颇好,未及弱冠能得进士及第,文才确是不俗,然,一昧投君所好而荒疏时务,太过钻营——这是祖父评价。
寡言少语,城府深沉,喜恶不见于面,看似谦和然实不易相与——这是父亲看法。
谢饶平太过专心音律,可惜了满腹经纶。书画虽也不错,然而奉承谄媚太重,笔下毫无风骨,阴诈不实,若得重,侫臣也——这是莹阳真人意见。
可依十一娘看来,眼下这位“姨祖父”虽已四十好几子孙满堂,说句权倾朝野也不算夸张,然则并没显出多少不可一世,举止谦和有礼,气度颇有贤士风采,但那笑意却未免太过漫不经心一些,反正她看来敷衍之情甚重,毫无真诚可言。
甚至有时露出神游天外端倪,似乎对这番高朋满座的情境也有些暗怀嘲讽。
韦太夫人自从落座,笑容就未曾减退,但是除了与相国夫人这个妹子交谈,基本没怎么搭理妹夫谢饶平,除了不能避免的寒喧客套外,眼神都几乎没有碰触交汇。
十一娘被韦太夫人特意留下同席,因而她甚至听见太夫人小声叮嘱相国夫人:“貌合神离太明显了,莫要任性。”
殊不知,其实太夫人自身也掩示不了貌合神离。
不过这也不显突兀,大姨子若对妹夫热络亲近过头才更让人遐想。
不断有人上前敬酒,有的十一娘认识,有的只觉眼熟,有的甚至闻所未闻。
可她却注意到薛家人也是座上宾。
甚至连薛陆离也在场,与他同席者是薛家尚未成姻的一个少年郎君,薛陆离堂弟。
薛陆离甚至还上前敬酒,被谢饶平关切询问:“六郎如今可大好了?”
青年男子今日的脸色实在比当日八珍馆还要苍白些,但笑意却显而易见:“有劳相国牵挂,某已经疾愈。”
似乎是感觉到一抹无法忽视的关注,薛陆离微微侧面,正对十一娘的目光。
他轻微一怔,登即想起小娘子正是当日随柳三郎往八珍馆那位,下意识颔首微笑。
他似乎想要上前与韦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