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是回到上清观后,才被莹阳真人告知“王妃有请”,再来崇仁坊,是怎么也赶不及宵禁前回去了,少不得要留宿,礼节上当然要去见见太夫人,这一耽搁,夕阳便已沉下金光门,这一处院落植着几株参天大树,挡得光照更比别处暗晦,他看见碧奴站在树下,十一娘却站在廊庑底呆呆望向天边,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接近,心事沉沉的模样已经外露形表,贺湛站了一阵,忍不住轻咳两声,才惊动得十一娘恍然大悟,看向他的一双眼睛底下,却还尚且带着几分迷惘。
“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才刚从宫里下值,尚且不及更换常服的新任吏部尚书,分明已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却硬是将一身官服穿出了fēng_liú倜傥的品格,口吻格外漫不经心,显然并不认为当真发生了多么十万火急的事。
“想打问打问朝堂局势。”十一娘转身坐在廊庑里设下的一方乌漆素面矮榻上,石青底色不带花纹的外衣,显得她的脸色越发沉着。
贺湛也坐下,没有拆穿十一娘这番过场——就算柳彦仍在宫城当值,柳信宜已经担任门下侍郎,哪怕还不是门下省长官,却也授予参知政事堂会议之权,朝堂政事还需得着他来通风报讯?
他便当真说起了朝堂局势。
“殿下……嘿,我真该掌嘴,适应了好几月还不习惯,如今当称陛下了,早在拟定大行皇帝庙号时,就把元得志、韦元平等斥责一番,这两个宰相,力谏择定惠宗,这是认为大行……算了,此处既无外人,我也懒得再避讳,他们是想认定贺洱不仅乃自愿交权‘母后’,而且在位时也算‘小治安平’‘柔质慈民’,元得志甚至大放厥词,说什么帝王功过原本不该由臣子议论,纵然先君有所疏谬,继位之君亦当矫饰,方才为不失仁德,我是没有资格参与庙号之议,绚之当时在场,他还不及反驳,咱们这位陛下便大为火光。”
说到这里,贺湛伸手在膝案上一敲,也不在意模仿帝王言行认真说来可治大不敬之罪,其实他也没有现场目睹贺烨的神态,不过是听陆离复述了几句言语而已,但并不妨碍他这时维妙维肖的演绎:“元公虽不经科举入仕,据传也是以才能显著高居相位,朕只知你学识欠缺,想不到竟然连大是大非也懵懂不知,帝王功过,关系社稷,需告诫天下,扬贤明而避谬劣,怎能枉加矫饰,反自榜仁德?朕不知元公有何才能显著配当执宰,实在不放心将门下省仍然交由元公管领。”
元得志于是就这么被撸了门下省侍中的官职,现场韦元平、谢饶平等不敢任何异议。
事实上帝王虽说一般不会无缘无故处臣子以死罪,往往贬黜申斥也不该随心所欲,但宰相的黜免却并不一定需要确凿的罪名,当然如贺洱一般,没有掌握实权,罢免重臣会有诸多阻碍,但贺烨显然不同于贺洱,他不等登基大典,便用陆离架空韦元平,将柳信宜安插入门下省,授贺湛吏部尚书之职,这时不过撸了一个不经科举入仕,完全依靠韦太后提拔,便高居相位的元得志而已,莫说那些见事不妙打算改弦更张的太后党徒,就连谢饶平这一类死忠,也不敢提出异议。
因为在王淮准等真正的世族眼中看来,贺烨既然夺得权位,打压太后党徒是理所当然,无伤世族利益,甚至提供了他们机遇,他们当然会赞同贺烨,行为这顺理成章的第一步朝堂人事变革。
不过贺烨打压太后党,甚至根本不屑于列张谬过,虽也没将元得志问罪处刑,但行事果辣已见端倪,这当然让太后党胆颤心惊,不过君臣之间,从来也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只怕诸多世族,也未必乐见强势之君这一横空出世。
治国,当然也不能仅靠帝位之上的君主,打压太后党不难,难的是接下来的擢选才能,把合适的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而所谓合适这一标准,又是难上加难。
中书省的领衔者,连陆离都难以担当,这也是贺烨没有急着革除韦元平的原因。
贺湛此时告诉十一娘:“圣上打算启用崔公,但崔公拒绝了。”
至于薛公,既有陆离选入中书省担任要职,他这祖父当然不能再任职中书省长官。
十一娘这时却并不是真正关注朝堂人事,她笃断贺烨必怀主张,纵然信任如陆离、贺湛,甚至包括尹绅、邵广等等从龙有功之臣,不过他们同时也是“王妃党”,贺烨既得九五之位,平衡党势自然理所当然——从此再无晋王系,曾经同舟共济的主臣,会渐渐疏远。
这无关帝王无情,也说不上鸟尽弓藏,这就权势场的规则,无奈,而又必然。
十一娘惧怕与担忧,并不是帝王平衡之术,她也说不清忐忑的来源惶恐的具体,她心里涌动的焦灼,甚至不耐烦再与贺湛兜来绕去,她深深吸一口气:“陆哥与你必定会受到重用,但当然不会权倾朝野,尤其是你,应当会在吏部留任数载,圣上同时也会重用京兆崔、李、袁等诸家,甚至包括陆氏为首等等世族,这些我都已经了然,可十四郎有没想过,圣上为何时至今日仍然将我软禁宅邸,他往庐州之前,也曾面授机宜,大意是为今后时局着想,可我越想越觉荒唐,这个时候,已经到了这一地步,还有什么需要必须迷惑韦太后?!”
贺湛身子往后一仰,脸上难掩促狭的笑意:“五姐这是担心与凤座失之交臂不成?”
十一娘可没这闲心与贺湛调侃,她蹙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