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阿华写的字……他给我写了好多字……”
“小小”凝神看着悬挂在白墙上的“长相思”三个字,喃喃自语。她突然转过头,朝我嫣然一笑:“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用毛笔给我抄古诗……”说着她轻轻朝我和郑芸芸招了招手,示意我们离开陈华的书房,跟她上楼。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担心吵醒了什么人,她回头朝我们抱歉地笑笑,说:“他睡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陈华,还是她的思维发生了混乱,以为儿子在楼上的大卧室里,正恬然睡去?
我和郑芸芸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小”引领着我们,径直走进大卧室,她没有看大床,而是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轻声说:“阿华很有意思的,他给我写了信,不拿给我看。出差的时候,他会发短信给我,让我自己在屋子里找。”她恍惚着,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伸手到梳妆镜后面摸索着,片刻之后,她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约略有些腼腆地说:“我看过了,我还是把它藏在这后边。”
“小小”从信封里抽出几页宣纸信笺,递给我。
透过婆娑的泪眼,我看到宣纸上用飘逸的行书写了几行字:
小小: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明天,我就要去昆明出差了,恐怕要去几个月。你对我说,总是失眠,总感觉很累。你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本想跟你说,每个人都会累,没有人能为你承担所有的伤悲,人要学会自己慢慢长大。可是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对你说出口?我把我想说的话写给你,我不在的时候,你慢慢看。
“阿华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
我看信的时候,“小小”有些怯生生地问。
这叫我如何回答?
“我怎么会长不大呢?我很大了,我们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小小”自问自答。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另一封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书信:“这是我们的儿子上幼儿园的头一天,阿华写给儿子的。”
我接过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
亲爱的果果:爸爸提笔给你写信,你现在还看不懂,但只要努力读书,好好学写字,我相信不长的时间你就看懂了。学会后也跟爸爸写封信。读书了。爸爸只希望你在家要听外公、外婆和妈妈的话,做一个快乐的小孩,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尊敬老师、团结同学,要懂礼貌,要好好学习,跟你的同学们在一起快乐学习,积极参加活动,争取做一名德智体美劳都全面发展的好孩子。
“小小”完全沉浸到她一个人的世界当中,她缓缓在床沿上坐下,又猝然站起,像是完全无视我和郑芸芸的存在,径直穿过房门,朝陈华的房间走去。
我和郑芸芸赶紧跟上。
“小小”翻开陈华的枕头,像是发现最牵挂的珍宝没有丢失,无比欣慰地叹了口气。
陈华的枕头下,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阿华喜欢写字,我也在学,学了好几年了……”
“小小”从陈华的枕下拾起那张纸片,缓缓打开,漠然地递给我:“阿华总是睡不好觉,我就抄了几句经,给他压在枕头下……”
我接过来看,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的句子: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此时,我的泪水已经流尽。陈华给妻儿的手写信,“小小”给丈夫手抄的经文,让我暗暗心惊:这些话,怎么看都像是遗嘱啊!
后来,我对我亲爱的“蝈蝈”说起我的这种感觉,“蝈蝈”沉吟良久,再次使用了“境由心造”这四个字。他说:“事情发生了,倒回去看,仿佛一切都是预兆……”
“小小”把《心经》摘句从我手里接过去,细心地原样叠好。她在陈华的床前,捧着纸片,痴立片刻后,毫无征兆地说:“他回来了,我要去看看他。”
说着,她就往门外走,我赶紧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政委刚才说的,阿华回来了。”
“小小”转过脸,一脸恳求地看着我:“我去给他洗把脸。”
我想,“小小”的思维,一定被现实、回忆和臆想纠缠得如同一团乱麻。我正想着如何回应她,“小小”又说:“坏了,他瘫痪了。我得赶紧给他买一把轮椅……以后啊,我就天天推他出去晒太阳。”
我顺着她的想象说:“那也挺好啊!当我们老了,头发白了,秋天的叶子都掉下来,能推着他们走在夕阳下,不也挺好吗?”
几个月后,当我真的用轮椅推着我亲爱的“蝈蝈”漫步在金银花飘香的花园里,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对“小小”说过的这句话。
唉,又是“一语成谶”!
“小小”却不理会我,她回头望着我:“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拿点东西。”说着,她抛下我和郑芸芸,急步下楼,朝一楼走去。
郑芸芸强忍着泪水,拿出手机来给“蝈蝈”打电话:“嫂子一定要去看看陈教。”
“蝈蝈”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这才说:“总归是要见的。好吧,你们等着,我让周强开车来接你们。”
我一直不明白,娇弱温柔的“小小”是完全麻木,以致于她真的不相信陈华已经离去;还是内心强大,以致于她从容镇定,仿佛从嫁给一个缉毒警察的那一天开始,就做好了送别亲人的准备?
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