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之中,胡、羯都已存死志,唯独胆战心惊,难以安眠的,是那些“赵人”官僚。
其实当日华军尚未合围,石勒逐出城内居民的时候,就有不少官吏改了装扮,混在人群中打算落跑。只是小吏还则罢了,朝臣中有名之人,羯赵兵将多半识得其面,哪儿那么容易让你逃走啊?
比方说律学祭酒庾景,就被赵兵给逮了个正着,押着来见石勒。石勒不禁叹息道:“卿以为赵必亡乎?今冀、幽两州犹奉朕号令,若能死守襄国,逐退华寇,我尚有用得着老先生处何以这便欲弃朕而去啊?”
于是不顾庾景磕头如捣蒜,下令将其就在大殿之上斩首,复悬首级于城门上,以儆效尤者。
可是终究拦阻不住,还是跑了不少人,只是等到华军彻底合围之后,那真是想跑都没机会了……张敬、徐光等出身贫寒,自知降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仍肯为石勒谋画、奔走;而那些出身略高一些的,则只能闭门垂泪而已。
就中荀绰来见裴宪,问说景思啊,你看这城究竟能不能守得住哪?天王说只要逐退华寇,还有望重定幽、冀两州,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裴宪叹息道:“此问君心中自有答案,何必试探于我。”顿了一顿,又道:“虽然我等前日劝说天王,遣使江东,约与晋王共伐华寇,奈何但见使去,不见使归……尤其天王又不肯去尊号。今华势正炽,祖士稚将数万之众,直入长驱,既围襄国,岂肯轻退?即便粮尽而稍稍南却,我又何来兵马复定幽、冀两州,防其复来啊?
“赵之亡也,不在今岁,便在明岁……我倒望其今岁便亡,否则围城日久,将士饥馁之下,我等即望粗食而不可得矣。”
荀绰点一点头,便道:“今岁亡也好。我等只须谨守门户,候华人来,归降便了……终究与张敬、徐光等寒庶不同,我等乃世族大家,亲朋遍布洛阳,或能在华主面前为之缓颊,免于一死……尤其君为华主叔父,必可逃过大难。”
裴宪摇头道:“君可继作《晋后略》,有此书在,即便身死,亦能流芳千古,况乎未必死……我则不同,我与文约将出五服,向来疏远,又从未谋面,岂能因此求免……”
荀绰说再怎么疏远,终究是本族亲眷啊,你们都同一个祖宗呢“闻令弟文冀、公演等,俱于华仕至高品,爵封郡公,其与华主,不也是疏族远支么?”
裴宪苦笑道:“休说文冀、公演……彼等只会忌我,岂能救我啊?前和伯齐之死,便可知其心矣!”
和伯齐就是和济,华朝肇建前不久,被荀氏叔侄踢出来当替罪羊,旋为裴嶷构陷而死,其罪状当然是指使明达,谋害了裴丕……但是和济为什么要谋害裴丕呢?理由是他跟羯贼暗中有所勾结,牵线搭桥的,正是裴宪裴景思!
晋时高门,往往互为姻亲,而不会轻易搭理寒门庶流,或者哪怕只是第二等家族,所以高门之间,兜兜转转,多半总能挑出些亲眷关系来的。如晋初京陵公王浑,就曾将一女嫁给裴楷为妻,生下裴宪,又将一女嫁与和矫为妻,生下和济所以和济跟裴宪是嫡亲的姨表兄弟!
其实王浑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卫恒,生下那个原本历史上被看杀,这条时间线上被裴该“骂杀”的卫。
就理论上来说,和、裴既然有亲眷关系,那么裴嶷你下手就不该那么狠辣,即便因为情势所迫,只能杀和济以止谤,也总得给亲戚一个相对名誉的死法吧?结果不但诬和济通羯,还拿他裴宪当幌子,则裴文冀、裴文约叔侄于裴楷一系根本不存在善意,由此可明矣。
西裴(裴苞、裴粹)和裴宪出自同一位祖父(裴徽),东裴(裴武、裴嶷)之祖则是裴辑,裴该的曾祖父是裴潜;则血缘既疏,向无往来,再加上裴楷裴宪这支实在也没别的什么人了,那裴嶷、裴该等,还有多少大可能性仍旧顾念同族之情呢?
裴该此前就勒令族内,把裴宪这支给除了籍了;且在裴宪想来,越是大家族,内部支系争斗越凶,已有东、西两裴在,岂能容忍再加进一支去啊。故此他才对荀绰说,你们荀氏还没除你的籍吧?则你尚有活下去的可能性,我却非死不可!
二人正在商量着呢,忽听城中喧哗声大起,随即有家奴来报,说华寇进了城了!
祖军的疲弱之态,石勒自然有所察觉,所以他才一直死扛着,既不肯降也不肯走。
其实在三台战败之后,襄国之南,再无险阻,便有臣僚劝其出狩也就是逃跑的相对名誉些的说法啦安建议到上党去,因为有太行山为凭,相对要好守一些;徐光则建议到幽州去,地远难越,华军不可能北追不止。
然而石勒却坚拒了群臣的谏言,说:“昔洛阳破,晋主亦不肯走,难道朕反不如司马炽乎?!”
群臣心说司马炽那是不肯走吗?那是走不了吧……
主要石勒考虑到,倘若自己留在襄国,尚能坚诸将吏守城之心,若是主动逃亡,麾下多半会一哄而散你瞧刘曜弃平阳而逃,身边儿还剩下几个人啊?他如今究竟跑哪儿去了,我都没能打听清楚,大概是在河套附近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吧……
而且我能跑哪里去?去上党吧,固然可倚山险而守,但也被封闭在谷地之中,再无复兴、发展的机会啦。且等到华人彻底镇定了冀、并,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展开钳形攻势,区区上党、乐平二郡,能够将出多少兵马、食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