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通此来,既得了裴该的授意,也受过裴嶷的指点,于是逐一接待那些摸上门来的族人,逐渐剖析情势,把裴氏内部的派系、纷争,摸了个不离十。如此留宿三日,裴硕一颗心就一直高吊着三天,但他也不敢制止那些小人,怕会把纷争摆在明面上,则对依附自己的亲眷更为不利。
裴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可以牺牲啊,我本疏族,且无子嗣,有什么可争的?但希望裴通此来,不要妄害族人性命,对于过去依附我而得到利益的那些人,也可以稍稍手下留情。
三天之后,裴通主动要求查看族谱和族内田契——这是以县令身份下达的命令——裴硕不敢隐瞒,备悉呈报。裴通观览之后,也不禁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裴氏一门男丁竟有千余,若加依附、奴婢、佃客,人口上万,有田地近万顷……也就是说,闻喜县内八成的人口、田土,都在裴氏!
由此就问裴硕:“朝廷于占田自有制度,我家逾制十数倍,奈何?”
裴硕解释道:“其实族内多数家,皆已分爨……”分爨就是分家,那既然不算是一家人,占田数目就不能再按一家算吧,不可能仅仅因为同宗就归为一户了——“前因胡寇凌逼,无奈而始复聚。”
裴通便道:“既如此,今胡已亡,理当再分。”裴硕闻言,不禁面露难色。
裴通也知道裴硕不过是砌词狡辩而已,以当时的风俗,举族聚居,分爨单过的不会太多。况且此前分合之间,田地、房屋多入本族之手,再想拆开来,难度相当之大。前几夜跑来控诉的同族,多数就宣称某屋、某田,本来是我的,后为本家所夺,说是统一安排,结果改分给我了贫居、瘠田——老贼裴硕太也不公!
至于其言真伪如何,裴通仓促间自然难以分辨——而且他也并不想真去搞什么调研,把内情捋清楚。
于是趁机就把这些刁状略向裴硕透露一二,并且提出分家之议。对于前者,裴硕自然忙不迭地喊冤叫屈,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也自恃掌握族权以来,尽量秉持公心,没想刻意打压什么人;对于后者,则极言难为——
“县尊容禀,同族聚爨,已历数世,相互扶持,渐成习俗,愿意分居者寥寥无几。且欲分爨,即当分以房屋、田土,多寡难定,易起纷争,实非易事啊……”
裴通心中暗笑:你刚才不是说过去很多家都是分居的么?跟你这会儿的话前后矛盾啊。
裴行之乃是其父裴粹在洛阳任职时所生,其后跟随着父兄辗转各地,直至入长安为郎,他跟裴该一样,除了偶尔几回族祭之外,基本上就没怎么回过闻喜老家,对于族内情况并不了解。但当时豪门世家遍地都是,内部大致是何种情况,他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儿数的。
先不提乱世,同族聚居,主要目的是寻求依靠——就理论上而言,当县乡内尚有外姓的时候,则族权对于族人的压迫,总比对于外姓的凌逼要来得轻微一些。则疏族庶流依靠宗族,可以狐假虎威,近支嫡派依靠宗族,可以收获更多利益,故此总体而言,是很少有人愿意分爨的——依附、奴婢、佃客不在此列,那纯粹是因势所逼,不得已而附列门墙之下。
当然啦,家族扩大到一定规模,也会有人起意分出去单过。一种情况是因仕宦而被迫迁徙,逐渐疏远本族——东裴(裴武、裴嶷)和西裴(裴苞、裴粹)两支,就都属于这一类;其次是感觉自家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担心遭到宗族、嫡流所抑压,故而主动迁出;第三种情况则是族内田土不足耕种,被迫要到别处,甚至于别乡、别县寻找活路。
就目前而言,闻喜本家似乎并不存在这些状况。首先是志广、才强者,多数于乱世之初即已迁出了,甚至于客死异乡,至于留居本籍者,多半都是些纯粹的土地主甚至老农民,没啥胆量和本事可以独闯天下;其次,历经兵燹,闻喜县内百姓多死,户口多失,裴氏更趁机大量兼并土地,暂时还不存在无地可耕的问题。
这会儿要他们分家别居,即便裴硕首肯了,估计也没谁愿意响应——即便那些不满裴硕掌权之人亦是如此。
于是裴通先尊称裴硕一声“叔祖”,假意纯粹站在同宗的立场上,向对方剖沥肝胆——“孙儿奉命守牧闻喜,见县内户籍、田土,十有七八在我裴氏,自然政务难理,租税难调……”
裴硕正要开口插言,却被裴通摆摆手给拦住了。裴通知道老头儿想说什么,不外乎既为同族,我们自然支持你理政啊,具体租赋,肯定也会供应不缺,等等。因而他笑笑说:“编户易理,小民易治,而世家难以统驭,其权不入公门,而在族中——叔祖也是做过郡守的,于此等事自然心知肚明,无谓敷衍孙儿。”
假话、空话、套话,就都别说了吧,具体宗族对地方官员权力的掣肘甚至于侵夺,有点儿见识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啊。
裴硕长长吸了一口气,略拱一拱手:“县尊在上,不敢称祖。但请明言,大司马欲如何处置于我,及如何处置裴氏?我前掌族政,实无干才,遂使一族于胡治下委曲求全;然我本无背晋之心,族人也不敢自外于大司马。倘若大司马心存怨怼,硕愿一肩担之,生死从命;唯望勿伐裴柏枝叶,勿断裴柏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