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大乱,西戎趁时而起,无论其后的曹魏还是司马晋,国家在西北方向的疆域都大幅度南缩,不必提朔方和五原了,东部甚至被迫放弃上郡,退至冯翊,西部的北地郡则缩水了一半还不止。
如今这片河西北部的地区,仍为氐羌所占据,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虚除部了。虚除部在晋朝国势尚强的时代,也曾接受羁縻,恭奉晋之正朔,但其后胡汉崛起,其酋权渠便开始左右摇摆,两头押注——乃有与刘曜合兵南犯之事。
只是虚除权渠很快就跟刘曜翻了脸,继而刘曜放弃高奴,东入平阳秉政,使得虚除部势力更大。对于裴该的关中政权而言,刘粲败退,胡汉被迫采取守势,暂不为患,西北方向零星势力,也有凉州张氏牵制,他唯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南面的成汉和北方的虚除了。
雍、凉隔祁山对峙,无论巴氐北出,还是晋军南征,都受限于险山狭道,裴该若是只求防守,难度并不甚大。但北方的虚除等氐、羌就不同了,倘若分道而进,势必难以处处封堵——游牧民族就是这点讨厌,即便其力不足为中国之大患,三天两头地小股入境骚扰、抢掠,也足够中国政权头疼啦。
况且虚除部还不是小股,据说统合各部,胜兵不下五万之众……
因此裴该希望能够重新羁縻虚除部,使他们先安分一阵子,以待自己于关中从容积聚。此前他就曾经派游遐跑过一趟,责问虚除权渠因何党附胡寇,侵扰关中——当然啦,这是因为权渠已经跟刘曜闹翻了,裴该又曾大败刘曜,游子远故此才敢跑去,假意问罪,其实是给权渠一个台阶下。
虚除权渠也不傻,当即表态,说我远方戎狄,不明中国之情,还以为晋已亡,汉复兴呢,则从汉讨逆,顺理成章啊——后来才明白,敢情我被刘曜那混蛋给骗了啦!既知晋朝仍在,且有复振之意,我自当归从王化,臣服于中国的正统王朝——但是,是不是该封我个官儿做,才方便宣示部众,凝聚人心啊?
封赠戎酋官职,又不需要支付俸禄,也不需要裂土分茅,不过是承认你对旧有领土的统治权而已,这般惠而不费之事,裴该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呢?只是他垂涎于汉代的故土,仍然幻想着有朝一日,胡氛静息,国家强盛,我会把失去的土地再拿回来!
什么收西域而逾葱岭,攻波斯而向罗马,这又不是玩儿《成吉思汗》的电子游戏,根本无谓空想;但尽我余生,只要有机会,秦汉故土是一定要恢复的。
因此上奏洛阳朝廷,建议复置上郡,其范围就包括故汉上郡及北地郡的北部地区,恰好是虚除等部游牧之所。虽然暂时可不安置流官,但等我将来力量足够了,北逐氐、羌而占有此地,就算是先有了大义名分啦。
关键是他看这年月的官僚,多数已无秦汉时代拓土万里的雄心壮志,则你命他们收复国土,比命他们开拓边疆,阻力总归要来得小一些。
洛阳方面有梁芬、荀崧主政,对于裴该的上奏,绝大多数都是当即允准的,难得的是这回连祖约也不加阻挠——可能是祖逖已归洛阳之故吧——很快就给出了满意的答复。即置上郡,任虚除权渠为上郡太守,并且还给他加上平北将军、都督上郡戎部诸军事、奢延侯的头衔。
——奢延为故汉上郡置县,如今当然是没有的,但咱们可以先在地图上标出来。
洛阳方面并没有颁发制书,而命长安行台制诏,以招抚虚除权渠。
裴该仔细阅读这份文书,确定其中没有什么隐意——他怕祖约给自己下套儿,同时也寻思着,祖纳怎么还不从建康北上呢?这年月的交通水平真是太落后啦——这才署上自己的名字,事下长史裴嶷,由民部核发,再转司马陶侃,由行部择人前往颁诏。
虽然必须兜这么一个大圈子,但为了避免自己过于独断专行而导致政事有误,该有的制约还是要规定的,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一道的。
才刚把这份文书移至一旁,忽听脚步声响,转眼一瞥,原来是裴熊捧着一张托盘,上置茶水,蹑手蹑脚地走将进来。
本来裴该是想把裴熊当警卫员使的,但裴熊却仍执著于主奴之义,坚持要相助服侍裴该的起居——一如在胡营中时。荀灌娘曾经问裴该,这个裴熊究竟是什么人哪——“粗手大脚,实无奴仆之才。”好比说这回他端茶进来,故意放轻了脚步,但身量和习惯摆在那儿,仍然跺得地面震响,裴该当即便察觉到了。
裴熊执意为奴,裴该也不便拒之于千里之外,而且不知道怎么的,有裴熊在身边,他会觉得安心许多。
裴熊来到桌案前,放下托盘,随即双手端起茶杯来,递给裴该:“主公,请用茶。”
这年月奴婢惯称主人为大家(不分男女),或称“郎”、“郎君”(男性)和“娘”、“娘子”(女性),裴该虽然觉得别扭,却也不得不遵从礼俗。原本在胡营中,他没想太多,就命裴熊等人称呼自己为“主公”,渡江之后,这个称谓逐渐在亲信部曲中流传开来,甚至及于属吏,便不宜再施之于奴婢了——否则怕有人会胡思乱想:你这是把我当奴婢使唤么?但裴熊还是按照老习惯,仍称裴该为“主公”——恰好也对外表示,裴该没把他真当奴仆看待。
裴熊敬给裴该的,是一个漆杯。这年月杯分两种,一种较浅,瓷器或玉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