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缓缓地环视众人,看得大家伙儿心里都略略发毛——要说人因势而变,裴该执政数月,已非昔日初入长安时的威势,亦颇有重臣甚至于权臣之相了。
随即裴该转向司马邺,高举笏版,启奏道:“百僚之言,不为无理,然臣以为:车驾当尽速还洛才是!”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再次陷入无言的静谧。唯听裴该义正辞严地解释道:“正如华仆射所言,昔先帝困守于洛,唯恐人心失望,故坚持不肯迁都……”其实这话是粉饰,司马炽早就想逃了,却被司马越等人硬生生按在长安城内,不肯放这宝货去别家地盘儿——“臣不恭,陛下非先帝钦册的太子,乃百僚拥戴,始得践祚。则欲正名分、定人心,必绍续先帝之业,还都居洛!”
你这正统性本来就有瑕疵,倘若不能身还故都,还怎么可能名正言顺地统驭臣民呢?说不定日后史书会把你标成“西晋”,而把洛阳的前朝标成“东晋”咧……
裴该说完这几句话,又略略偏身,以向群臣:“百僚皆恐羯贼入并,与胡寇合,使河南之势悬危。然而臣以为,唯有陛下居洛,始可定人心、振士气,即贼众百万,不难制也;若仍留居长安,如弃中原,气既先夺,势难复振。且臣忝掌戎事,知今黄河以南粗定,各路勤王兵马汇聚,众亦不下于贼,足可拮抗,可保陛下还都无虞。”
实话说如今天下的形势,比起前几年要好得太多了,最关键的就是裴该已定雍、徐,祖逖并定兖、豫,以及司州的河南部分,两家联成了一气,方便统一指挥和调度。不象前些年,司马越、苟晞,乃至司马模、司马睿都各行其事还则罢了,中原地区尚有石勒、王弥等军隳突纵横,把晋地给切分得七零八落。
所以裴该才敢拍胸脯保证:回洛阳去吧,我保你无事!
裴该既发此言,华恒赶紧出声附和,关西士人无法可想,也只得鞠躬如也。但随即梁芬就提出问题来了:“今秦、梁未定,刘曜虽已为逐,尚逡巡于北,则若大驾还洛,关中由谁镇守?裴公之意,莫非使祖骠骑到长安来么?”
祖逖虽然只是私下里跟裴该商量,咱们可以互相交换地盘儿,但这事儿他并没有瞒着部下,从河南亦隐有消息传递过来。对此梁芬终究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再加上朝局的变化也直接影响到他的权势,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他正想等裴该点头,便可加以反驳——当然实际理由是:我可不想让祖逖到关中来!如今关西士人以我为首,都将身家性命依附于裴该,而若祖逖镇西,到时候自己在关东,家族在关西,一旦两人起了龃龉,可当如何是好啊?再者说了,裴该你家世显赫,我故肯为之副,倘若换了祖逖,关西士人中又有多少能够瞧得上祖某的出身?
可是没想到裴该微微摇头,笑谓:“司徒不必担忧,关中为陛下践祚之基,自当由该镇守。”
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惊!
实话说裴该赞成还都之议,虽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也属于情理之中。主要是还都归洛,理由正大堂皇,就算裴该也很难冒天下之大不韪表示反对;而他若砌词敷衍,故意拖延时间,又必然引发河南百僚疑忌。此为两难之局,必择其一的话,裴该很可能迫于东方的压力而首肯祖逖之议。
但是裴该竟然说自己还要留在关中?有一大半儿人都怀疑自己耳鸣,听岔了……你疯了心啊?你是想彻底向祖逖低头不成么?!
就听裴该一字一顿地对司马邺说道:“我在关中,而祖骠骑在河南,经已岁余,各熟情势、立根基,若遽然而迁,两势并弱。若弱其一,朝廷尚可守,否则胡寇来侵,如何抵御?是故臣不敢以私心废公事也!今虽暂离,臣必当底定关西,再与祖骠骑合取平阳,归洛为陛下寿!”
司马邺还在发愣,华恒却及时地一俯首:“裴公真忠悃无私之臣也!我晋得有裴公,是陛下之幸,亦是祖宗之幸,是天下之幸,臣料胡寇必灭,社稷必可危而复安。臣恭为陛下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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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打算同意还都洛阳,且在把天子交出去的同时,自己仍然留居关中,这个想法是前天登龙首原得到的灵感。钟声那句“裴公是不忠也”,瞬间便撕开了笼罩在他眼前多日的迷雾。
他当即想到,我忠吗?我算是忠臣吗?我自己知道,所忠者天下、百姓,乃至煌煌中夏,而不是司马氏一家一姓——换了别姓还则罢了,这司马家,真是不值得忠臣烈士献上耿耿丹心哪。
然而要怎样才算是对国家,对民族忠诚?拖着不还都,或者跟祖逖东西互易,甚至于派一个还不如祖逖之人镇守关中?如此一来,必弱国家之势,必损民心士气,有碍于驱逐鞑虏的大业。倘若如此,我还能算是国家、民族的忠臣吗?
在龙首原上之时,他坐地沉吟,突然间转过头来,笑问随侍的郭璞:“卿前日见我之背,云如蒯彻见韩信,此言果然否?”
郭景纯闻言,全身毛孔都不自禁地张开了,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晕倒。他心说这话我只跟刘隗说过啊,未传于第三人之耳,裴公是从哪儿听说的?膝盖一软,便即跪倒在地,结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