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言之,距离三都越近,民生越是凋敝,甚至百里都难见人烟;而距离三都越远,很多地方老百姓都还在踏实种地,甚至不知世道之变更。
因为中原战乱,大批百姓扶老携幼,离乡背井,成为流民,逐渐注入到四个区域:幽州、巴蜀、江左和江右,一定程度上反而使这些地方变得更为繁盛。后来东晋、南朝得以次第而立,巴氐李氏占据蜀中近五十载,前燕据幽州而进取中原,便都是拜这些流民所赐。
相对而言,裴该名义上统辖的青、徐二州,此前兵燹并不甚烈,但因为晋朝官府的主动放弃,导致管理混乱,对于灾荒的承受能力降到最低,因此也无从挽留流民。距离江左越近的郡县,情况要略好一些,远一点儿的,比方说淮河以南,则相比中州的人间地狱来说,也有若炼狱一般。
之前他率军镇定泗水以西的两个郡国——下邳和彭城——大致统计了一下户口,估计都不过一两千而已,大概是晋武帝太康年间记录的三分之一。其实说起来,广陵郡的户口数倒已经过了太康年间的记录,这一是因为临淮数县被划归了广陵,二是此后三十年间的自然增长,三是大量中原流民南下,不可能全都窝在长江岸边等着吃救济,也有不少被郡内各坞堡武装接收所致。
相比广陵,下邳和彭城实在是太过残破了,这也是裴该不愿意直接管理,宁可使各县自治,再从江东要几个人过来担任内史的重要原因。
不过此番再入二郡国,却又有不同的感受。一则此前他是冬天来的,但见城池破败、田地荒芜、村落毁弃,百姓大多围绕着几家坞堡而居,貌似毫市,导致不少老百姓大着胆子返回了世代所有的田地、村庄,人口分布相对平衡一些;再加上正当春播之期,百姓们于田间操劳,农业生产隐隐已有复苏之象。
但是老百姓自然耕种,和有规划、有组织的耕种,裴该还是可以一眼便分辨得出来的——终究他在淮阴也种了两年的地啦。先入下邳,沿路而行,可以见到不少穿着长衣的小吏在田间逡巡,指导农业生产。他召了几名小吏过来询问,都说郡中才下公文,对于如何组织春播,详细开列了二十多条建议,并且规定了额度——各县各乡,今春应当开垦多少亩田地,种植多少谷物、桑麻、菜蔬,都有明确的数字——规定若是春末验收不过,暂摄县事者将会受到申斥,具体负责的小吏则一律罚铜。
不革职,但罚你钱,试问你怕不怕了?
裴该见状、闻言,不禁心中暗喜——不管陶士行是不是带着情绪上任的,终究还是在认真办事,而并没有敷衍之意,这就很好啊。等来到下邳国治下邳城外,陶侃亲自出城相迎,裴该远远望见,便即下马,快奔近,拉着陶侃的手,赞叹道:“陶君履任不到一个月,便能使百姓安居,勤劳田亩,真大才也!”
陶侃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复道:“初来乍到,不识下情,向隅而为,倒让使君见笑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以为我就这么点儿本事?不过才刚开始而已——“只为春播紧要,一刻也耽搁不得,是以仓促下令,也不知江南之政,是否可以施用于淮北?我只识种稻,不识种麦,恐怕疏漏不少。”
让入郡署,裴该就又问了:“以陶君看来,下邳多久方可大治?”
陶侃摇摇头:“户口离散,地多人少,何言大治?若能三岁不罹兵燹,也无天灾,百姓始可心安,如此而已。”
裴该试探地问道:“若我欲北进,尽取全徐,未知以何时为宜啊?”
陶侃想了一想:“期以三岁,使君率精兵五千来过敝邑,勉强可资供一月之食用。”我得积累三年,才可能在粮秣供给上给你帮上点儿忙,而至于征兵出人……你想也别想!
其实下邳未必没有余粮,老百姓固然吃不饱,原本各家地主和坞堡之中,还是有不少积蓄的;问题裴该此前镇定下邳,该征的,该抢的,全都不留手地拉到淮河以南去了——当然啦,为了安顿原坞堡依附民,使他们可以顺利越冬,自然也散了不少赈济出去——所以陶侃还真是拿不出多少特殊手段来尽快恢复生产,只能按部就班地来。
裴该无奈之下,只得跟陶侃反复争论,最终商定了秋收后上贡州府的税数——陶侃只答应出钱粮,而绝不肯应允应兵役、劳役——便即离开下邳,继续上路,前赴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