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远闻言,微微一愕,随即质问道:“我只问,使君是确有恢复之志呢,还是只求在淮南安治产业?”
裴该伸手朝上一指,声音洪亮地说道:“苍天在上,中流之誓,无日敢忘!”
熊孝文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倘若使君此言,出于志诚,则熊某愿为驱策——然而江左传言,使君北渡,不过为当权者所排斥,复为祖君所挟制而已,故此才止步于淮南,此前祖君西征,使君诸多托词,坚不肯从。复又勒索地方,为自家治产业,还取徐州之铜铸‘吉钱’,云:‘王氏不容我,我在淮左,异日必富过江左,即石季伦亦无可比拟也……’”
裴该一翻白眼,心说我哪儿说过那种话了?就听卞壸插嘴道:“使君屯粮铸钱,都为守牧徐州,为祖君后援,非为自家置产业。卞某久在使君左右,自能明其心志,熊君休要听信乡野间的妄言啊。”
裴该一摆手:“不是乡野间言,恐是王……庾元规谮我!”
自从北渡以来,裴该跟江东的联络就没有中断过,不仅仅与裴氏几乎每个月都会通一回消息,而且跟向来相熟的比方说卫氏、柳氏、杜氏,以及值得恭维的琅琊王氏诸人,乃至江东几大豪门,也都有书信往来,江南生什么大事,朝野间如何评价自己,相关情报搜集了不少。他知道有很多人猜忌自己、嫉妒自己,不过对于执政的王氏来说,既然他已经大致摆平了王导,又多次向王敦上贡,相对不和谐的声音要少一些;只有庾亮和刁协那俩货,始终都在王导面前说自己坏话,建议把自己召回建康去,当尊佛爷给供起来。
无论庾元规还是刁玄亮,将来都会成为一国执政,目前能量却还不足,所以他们暂且说服不了王导,再加上有王敦帮忙扛着,就算王导也不便刚愎自为。所以裴该不便直接指责琅琊王氏,就把矛头指向了庾亮。
反正那家伙冷口冷面,除了王导外,江东也没几个人真心喜欢他。
就听熊远质疑道:“庾元规虽说忌刻了一些,却并非诳言谮人的小人……”
裴该冷笑道:“庾元规之志,只在江左,便一粒粮流至江北,都如同剜他心头肉一般。彼本无恢复之志,因循苟且,不过乡愿而已!”其实他这评价对庾亮并不公平,但问题人比人气死人,哪怕庾亮真有匡复社稷的宏图大志,具体做出事来,你怎么跟祖逖比?你甚至没法跟我比,好歹我还过了江了!
“我不信彼等在江左,就从未说过祖君的坏话?”
熊远仍然杵在那里,却问:“既然如此,使君为何不肯居于徐州,而要止步于淮阴不前?”
裴该撇一撇嘴:“我非止是徐州刺史,亦为青徐都督,所部万众……”其实就算加上屯垦兵都没有那么多,除非把可以临时动员起来的四郡国地方武装全都算上,那估计两三万都有了,只是这么说显得威风一点儿啊,若说我“所部数千之众”,会觉得很没有底气吧——“此前在广陵安抚百姓、收拾流民、巩固城防、开垦荒田,有了经年之储,始能进取临淮、下邳、彭城三郡国。而今三郡国民生未复,收获仅可自给,城池毁败,道路失修,如何供应大军屯驻?我若往彭城去,难道要从广陵千里迢迢运粮资供吗?恐怕一斛谷,要有六斗消耗于途中……”
其实裴该这不是真心话,他手底下胜兵也就那四个营、两千人,彭城郡勉强也还供应得起,就算从淮阴运粮过去,也用不着消耗六成之多。关键他当初是以镇守淮南为名,才得以渡江北上的,这领着兵跑远了去转一圈,打打草谷尤有可说,真要是直接驻扎在淮北,王导他们不会起疑心吗?裴该目前可还没有跟江东正面对扛的实力哪。
所以现编了一套理由,来堵熊远那张嘴。随即裴该故作慷慨激昂状,大声说道:“若卿等能恢复治下生产,使足大军所用,我即刻北上,直指青州,饮马黄河,岂止徙居于彭城呢?!”
言豪言壮语,他瞥一眼跟旁边儿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不肯说话的陶侃:“陶公以为然否?”
陶侃拱拱手:“不敢称公。”转过头去对熊远说:“我等既至徐州,当受裴使君之命,使君说什么,那便是什么,臣下不可妄言君之非也。”
裴该心说你这是什么屁话啊,不肯帮腔也就罢了,皮里阳秋的,这是在嘲讽我吗?!
熊孝文瞧瞧陶侃,又再看看裴该,突然间仰起头,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堂堂陶士行,竟然颓唐至此,则建康之事,亦不必多言也。”说着话双膝一曲,重新坐了下来。
裴该心说你什么意思啊,我说了老半天了,你究竟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其实你信不信的都无关紧要,我都还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本来没必要费唾沫星子来为自己辩白,只是瞧你那德性,仿佛后世网络上的键盘侠一般,嘴里说得大义凛然,其实没啥本事,我瞧着就来气,不由得才多白扯了几句……
心里话说,倘若这个姓熊的不是跟陶侃一起来的,我不清楚他们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就直接把他给打出去了——让建康换个人过来!
“熊相还要我向祖君推荐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