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刘健则是轻叹一声,又默然退回班列,只是面上一片平静无波,无人知道这位首辅大人,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上面弘治帝仍是一副波澜不动的模样,从刘健轻咳一声出班,再到谢迁抢先一步说话,都仿若没看到一般。
大臣们中间,有那机敏的,都是心中暗暗凛然,悄悄的往后尽量退开几步。这神仙们打架,可千万莫要殃及池鱼啊……
老王懋自然收到了谢迁的暗示,一双浑浊的老眼在众人面上一一看过去,眼中满是失望之色。又再转头看看上面一直沉默的皇帝,不由心中又是一叹,这才转向李东阳,目中神色复杂难言。
“李大学士方才之言,老夫颇有不明之处,还要请教。”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万般思绪,抱拳淡然再次开口。
李东阳终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但却随即又将眼帘垂下,亦抱拳道:“大宗师有话请讲便是,请教二字却是莫要再提。”
王懋深吸一口气,慨然道:“好!”
顿了顿,这才道:“敢问大学士,方才言及官职实授当附和章程。此点,老夫并无异议;然则,后面所谓的官员能力考量,可是质疑老夫举荐不实,以无能者滥竽充数?此点,请恕老夫不敢苟同,却要辩上一辩!”
老头话说到后面,已是语气森然,怒气勃发了。可不,倘若真因着这个由头罢了他的提议,老头这一生的清誉算是彻底毁了。
李东阳哪里肯认这壶酒钱,当即毫不犹豫的摇头,摆手道:“大宗师这可是误解了,本官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并无半分指责大宗师之意。大宗师德高望重,曾辅佐三朝君王临政,兢兢业业、公严清正、天下士子莫不庸服,便是李某,又何尝不敬佩有之?勤子,你……唉,实在是对我误解太深了。”
他这番话开始说的还有些官方,但说着说着,也是有些动情,最后一句,长叹不已。一声勤子,其中似有无数纠结,却又真情流露。
王懋也是听的不由一怔,脸上微微有些黯然下来。两人原本私交极笃,半生莫逆,谁成想一步一步过来,竟至今时今日地步。所谓造化弄人,世事无常,真真莫过于此。
“宾之兄,你既明白,那何以还…….哼,苏讷言能力够不够,你当真不知吗?当日老夫曾登门拜访,汉语拼音法第一个便是与你推荐的。此法之简单易推广,正不知将惠及我大明多少幼童,又将催生出多少学子,实乃教化利器!如此才能若尚不足以担任一县训导,老夫实不知还有何人够那个资格了。难不成如你那…….嘿!”
他说着说着,越说越是气愤。到得最后,却忽然猛的打住,只以一声冷哼收住。
只不过他那话虽没说出,包括他二人自己在内,多有不少人都明白其中含义。所指所向,可不正是那已经死去的李兆先嘛。只是死者已矣,又是当着人家的爹老子面前,不说批判吧,单就提及,已然是有些过了。
王懋儒学宗师,谦谦君子,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极致了,再多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然则便是如此,已经让李东阳面色大变,浑身都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中年丧妻、老来丧子,此之谓人生大憾事、大悲哀也。儿子李兆先的英年早逝,对李东阳的打击之大,简直痛彻心扉。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心如泣血,独自流泪不已。
今日,竟又被血淋淋撕开伤疤,饶是如他磐石般的心志,也是差点彻底失守。
他痛苦的闭着眼站在原地,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浑身抖颤。直到好半天,才勉强压下那股戾气,缓缓睁开眼睛。清晰可见的,那先前还清澈的眸子里,此时已是一片血丝,望向王懋的眼神中,又是愤慨又是痛苦,期间还夹在着几分隐晦的无奈……
“拼音之法,古已有之。苏默所献,固然有些新意,亦不过只是在原基础上的增删微改而已。若说机巧有余,略有新意则可,但以此为能,却嫌稍过。大宗师以此……以此为由,李某亦不敢苟同!何错之有?”他缓缓的说着,声音嘶哑,犹如钝刀划过蕉木,便连上首的弘治帝也是不由的微微动容,凝眸看看他,眼神微有波荡。
王懋却是先惊后怒,仔细的看了看他,见他并无大恙这才松了口气儿。但随即却又大声怒道:“李宾之,你这是胡搅蛮缠!拼音之法确实古已有之,然则真正推延开来了吗?为何一直以来,天下蒙学仍延用反切法?无他,正是因着其多有不便瑕疵,不足以替代反切法。而苏讷言所献之拼音法,已近乎完美,前法何足比之?这且不论,除了这拼音法,还有那断句法,便任何一项,都足见其能。汝强词夺理,因私怨而阻之,何面目称君子耶!今日之事,后必为青史记之,唾之!吾羞于汝为伍!”
他越说越是激愤,到最后,竟是毫不留情的戟指大骂起来。
李东阳反倒是渐渐平复下来,任凭王懋指着鼻子大骂。直到等他骂完,这才淡然道:“不够!资历不够。”
王懋闻听这几个字,顿时一呆,但随即面孔猛的涨红,气的浑身哆嗦起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