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真的一样。”金玉均兴奋地说,“先生和我萍水相逢,相逢于古庙、相逢于大雄宝殿之内,有佛与菩萨乃至十八罗汉为证。两人缘订三生、积健为雄、共参‘一真法界’,只谈了一些话就投契如此,可谓快慰平生。”
金玉均向那个人作揖,那个人也作揖为礼。
“对了,”金玉均补上一句,“谈了半天,我还没请教先生贵姓大名?”
“哦,失礼,失礼。”那个人赶忙说,“我姓李。木子那个李,名唤东杰。东方的东,豪杰的杰。出身遂安李氏。”
金玉均眼睛一亮,“原来是李家的才俊。真是幸会。”
“金先生是户曹参判,不在衙门里办公,因何在此?”李东杰问道。
听李东杰问询,金玉均不胜感叹,“汉城虽为京城重地,其实人心闭塞。我等欲行开化,却受了挫折,可是我们毫无悔意。陶渊明诗里说他在长江边种桑树,种了三年,刚要收成的时候,忽然山河变色,桑树‘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一切成绩,都漂失了,但他并无悔意,因为‘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本来就不在安全地带种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所以,我们还是要种桑树,然后兼做春蚕,自己吐丝。救国本不是速成的事业,可能我们这一代看不到了。虽然有近功的机会,我们也不放弃,正多方联络同志,一起参与救国大业。所谓‘龙树马鸣齐现身,我闻大地狮子吼。’那不是更好吗?你先生……哦,我该改变个称呼的方式,我称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东生。东方的东,生命的生。”
“好,东生,我的字是伯温,如今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志了。”
“其实,我们精神上是同门。我曾看过福泽谕吉先生的书,愿意奉福泽先生为师。我早就看过福泽先生的著作,他的思想却深入人心,他能用那么大的学问,写成专书,推翻两千年来的成案,真是气魄非凡,古今所无。对这样伟大的知识分子,我甘愿做他的学生。伯温兄,如蒙福泽先生不弃,请你务必先婉达此意。”李东杰诚恳地说。
“我一定照办。我想,福泽先生如收到你这样的豪杰人物,一定高兴极了。”
“奇怪,伯温兄,你对我的身世,好像了如指掌。”李东杰把头一歪,斜看着金玉均说道。
金玉均微笑着说道:“我比东生大了三岁,虽是世家子弟,但绝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相反的,人间甘苦,我倒深尝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这个,所以能和东生相交吧。”
“我十二岁时家乡大疫,我被传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来。五天之间,我们全家死了三位,母亲、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里逃生,十三岁父亲到安东上任,我在老家又碰到大凶年,赤地千里,我那时迫不得已进山探险打猎。可是,碰到两北风时,就好看了,西北风吹起来,真是飞沙走石,那石块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强弩一样。当然冬天下雪就好一点,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骑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上百里,都没有人烟。脱险回来的时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裤裆上都是血。当然,那时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里搭起帐棚,把羊血杂雪而食,或痛饮、或豪赌、或舞剑、或击技、或弹琵琶、或听号角,那种豪迈与萧条的交汇之感,真是读万卷中所无。尤其当你置身于古战场中,感觉千百年前,胡人牧马、大将拓边、尝覆三军、边声四起的气氛,你真会有苍茫之感。你的心胸会开廓无比,但那种开廓,是悲凉的、是流离的、是‘地阔天长。不知归路’的,你感觉到千军万马在你眼前走过,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间。一切全停了、全都静止了,所有的千军万马,都一刹间变成一片尘埃与尸骨,天地为愁、草木含悲,百年为之销声、千年为之孤寂。这时候。你仿佛是人间唯一的活人,在行经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战场,而是古战场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种人生历练以后,伯温兄,我发现我已不再重视一己的余生,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可是,我心苍茫,俨然已是八十。十二年来。我沉潜学问,尤其西学与佛学,对人生的观点,已愈发成熟,如今我三十岁了,感到冲决网罗,献身报国,就在今朝。因此赶来追随金先生,希望大家一块儿做点大事。这次来京城,在路上写了‘感怀四律’。上好有誊稿在身边,特此奉呈伯温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这四首律诗中了,务请不吝指教。”
金玉均接过了诗稿。这时。红莲寺的一个和尚走了进来,向两入合十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