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客厅,陈廷轩象是知道郭筠仙要说什么,先屏退了左右。
大厅当中只剩下陈廷轩和郭筠仙二人时。郭筠仙将当天的《泰晤士报》拿给陈廷轩看。
“陈公为何要如此?”郭筠仙直截了当地问道。
“为的是郭公您。”陈廷轩迎着郭筠仙的目光。坦言道。“此人是朝中顽固守旧大臣安排在郭公身边之耳目,想必郭公心里清楚。朝中正有人欲对郭公不利,此人一日不去,郭公在英便一日不得施展,我等海外商民便永无出头之日。”
听了陈廷轩毫无辩解之意的回答,郭筠仙一时语塞。
郭筠仙倾心西学,在国内洋务派与顽固派的斗争中,他以自己的学识不遗余力为洋务派辩护。成为洋务派的重要一员。中土向英国派驻出使大臣的消息传开,顿时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千百年来,中土文明一直以其灿烂辉煌辐射四方,引得“万方来朝”,其他国家都是中土的“藩属”,定期要派“贡使”来中土朝拜,决无中土派使“驻外”之说。在中土传统观念中,对外只有体现宗(中土)藩(外国)关系的“理藩”,而无平等的“外交”一说。在近世,虽然中土屡遭列强侵略。但这种“外交”观却并无改变,外国使节驻华和中土派驻对外使节都被视为大伤国体的奇耻大辱。更多的人甚至认为出洋即是“事鬼”。与汉奸一般,有人还编出一副对联骂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当时守旧情绪强烈的湖南士绅更是群情激奋,认为郭筠仙此行大丢湖南人的脸面,要开除他的省籍,甚至扬言要砸郭家。…
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下,郭筠仙几次告病推脱,但都未获准。仁曦太后亲自召见郭筠仙,以作安抚。郭筠仙的辞职之意才彻底打消。郭筠仙行前,朝廷应总理衙门之奏请,诏命郭筠仙将沿途所记日记等咨送总署。郭筠仙到达伦敦后,立即将自己几十天的极为详细的日记题名为《使西纪程》寄回总署。但总理衙门刚将此书刊行,立即引来朝野顽固守旧者一浪高过一浪的口诛笔伐,甚至要求将书毁版禁传!
“郭公可知,我等侨商在英国受尽歧视,多年忍辱创业,历尽艰辛,才有今日微薄之地位。”陈廷轩恳切地说道,“我们天天盼着故国能来一位爱护我们的好公使,为我等海外华民做主。老夫自见郭公那一刻就认定,郭公您就是一位能为我等华商做主之人。”
“郭公是忠厚长者,总以诚恕待人,但他人却未必肯以此对待郭公。”陈廷轩说着,来到桌前,打开抽屉,将刘锡鸿的那封电报取出,交给了郭筠仙。
郭筠仙接过电报只看了一眼,脸色立时大变。他将电报放进了袖子里,拱手和陈廷轩告辞,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当郭筠仙赶回使馆后,径直的走向刘锡鸿的房间。
刘锡鸿的房间门一直锁着,郭筠仙取过从刘锡鸿尸体上找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郭筠仙径直走向刘锡鸿的书案,此时书案上和文房用具摆放得都很整齐,似乎并没有用过,郭筠仙看着书案,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精美小木匣,他取出刘锡鸿的那串钥匙,找到几枚小的钥匙试了试,打开了木匣。
木匣里放着刘锡鸿未写完的奏折底稿,郭筠仙拿起底稿看了起来。
“……洋人之商贾与闻政,官商相保卫,资商力以养兵,非其法较中土为善也,情形迥不侔也。洋人所谓国主,无异乡里中之首事;所谓官,无异乡里中之富室大家。国主由公众举,畀以一定分禄,承办一国之事,而不能专断其事,遇事则集富室大家及一国之众而公议之。……中土天下为家,已更数千载,政令统于一尊,财富归诸一人,尊卑贵贱体制殊严,士农工商品流各派。夷狄之道未可施诸中土也。中土制治必须朝廷操利权。而郭筠仙竟欲使海外佞贾为官,操纵商柄,全不以国事为念,又妄言西国政制优于中土,欲以夷变夏,使中土臣事英夷……”
“郭筠仙游甲敦炮台,竟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
“郭筠仙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
“柏金宫殿听音乐,郭筠仙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
“郭筠仙崇效洋人行止,用伞不用扇,效洋人尚右,不用茶水而改用银盘盛糖酪款洋人……违悖程朱,欲令妇女学洋语、听戏。……种种悖行,令人发指……此京师所同指目为汉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郭筠仙看完刘锡鸿这份还没有写完的奏折,一时间急怒攻心,他用力扶住了桌子,稳住了身子,好容易才没有让自己摔倒。
此时他的耳边,满是“以夷变夏”“汉奸”之类的回响。
这回响越来越大,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好似山崩海啸一般,将郭筠仙裹挟其间,不能自己。
……
郭筠仙大叫一声。猛地直起了身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老爷!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一双纤纤柔荑便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是啊……这几天总是魂梦屡惊……”郭筠仙转过头,看到貌美如花的夫人梁氏,适才噩梦产生的不快瞬间散了些,他随口答了一句,但声音仍显得很不自然。
“老爷有什么烦心事,不妨和我说说,总在心里头憋着,容易憋出病来的。”